乞力马扎罗的雪。
很喜欢海明威的这部短篇,它也许是我最喜欢的短篇了。
“覆盖着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高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主峰被马赛人称作“纳加奇-纳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故事发生在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附近,一个名叫哈利的作家,在非洲野生动物狩猎旅行中因划伤腿部而感染坏疽。他和他的伴侣海伦一起在乞力马扎罗山下的营地中,哈利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在故事中,哈利回顾了自己的生活和错失的写作机会,同时也反思了他的人生选择和失败。
这篇小说探讨了主题如死亡、失败和自我实现的问题。乞力马扎罗的象征意义深远,被认为是理想和纯洁的象征,而哈利未能完成的作品和未实现的潜力,则象征着他的生活中未达成的高峰。
那一个个故事,是虚构的,还未动笔的,但我觉得它们一定发生过。
故事离我的距离显得从未有过得近。
是啊,这么多得故事,我还没写呢,我甚至都没有想到。
故事。曾经。从未。
从本篇中,你真得可以感受到一个人对于自然、对于生死、对于爱,那无以复加的生命力。而这一切,都是通过文字。我从那时候起,隐约感觉到文字是存在力量的,虽然我没有故事,但我逐渐变得无法忍受没有温度、没有色彩、没有感觉的生活了。我知道,我注定要去做一些事的。因为时间已然不多了。
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不仅仅是一次个人的内省,而是一场关于爱、死亡和人生意义的普遍探讨。
甚至包含了人类对生活意义的永恒追问。
那个牧场,那银灰色的鼠尾草丛、灌溉渠中清澈欢快的流水,还有深绿的苜蓿,又是为何呢?那蜿蜒遍布山丘的小径,夏天的牛群胆小得和麋鹿一样。秋日里,你赶着牛群下山,吆喝声、喧闹声萦绕不绝,缓缓移动的牛群扬起灰尘,交织成影。群山背后,山峰的影子映着暮色清晰锐利;在月光下沿着小径骑马下山,山谷对面的月色皎洁。此刻,他想起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抓着马尾穿过木材林摸索下山,想起所有他打算写下来的故事。
还想起那个打杂的愣头青,那次把他留在了牧场,叮嘱他别让任何人偷干草,有个从福克斯过来的老混蛋想弄点饲料,男孩过去曾经给他干过活,还挨过他的揍。男孩不让他拿,老头说他还要揍他。男孩从厨房拿来一支步枪,在老头企图闯进畜棚时打死了他,他们回到牧场时,他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冻僵在畜棚里,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狗吃掉。但你把他残留的尸体放在一架雪橇上,裹上毯子,再用绳子捆结实了,男孩帮你把尸体拖出去,你俩穿上滑雪板带着它上了路,滑行六十英里来到城里,你把男孩交了出去。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会被逮捕,觉得自己尽了该尽的职责,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因此受到奖励。他帮着把这个老家伙拖来,这样大家都会知道这个老家伙有多坏,知道他怎样企图偷盗不属于他的饲料,当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时,这个男孩简直不敢相信。随后他放声大哭。这是他留着打算将来写的故事之一。他至少知道二十个发生在那里的好故事,但他从未写过一个。为什么?
那一年的圣诞,高尔塔尔山 也下了整周的雪。他们住在伐木工人的屋子里,半间屋子都被大大的方形瓷炉子给占满了,当那个双脚流血的逃兵穿过雪地闯来时,他们正睡在填着山毛榉叶子的床垫上。他说宪兵就在后面追来,他们给他穿上羊毛袜子,拖住宪兵东拉西扯,直到雪地上的脚印被盖住。
在施伦茨,圣诞那天,从魏因斯图贝葡萄酒馆看出去,雪亮得扎眼,你能看到每一个从教堂出来回家的人。河边道路滑溜,被雪橇磨得发黄,穿过长满松树的陡坡,他们就从那里上路,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滑雪板。在那个地方,他们自马德莱纳小屋上方的冰川呼啸而下,白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柔滑,轻盈蓬松如粉,他还记得那种滑行,无声无息,快得像飞鸟俯冲。
那次,他们被暴风雪困在马德莱纳小屋,足足有一整个星期,成天都在打牌,马灯烟雾腾腾。越是输,伦特先生的赌注就下得越高。最后,他输了个底儿掉。什么都输光了,滑雪学校的经费,整个季度的收益,还有他自己的钱。到现在,他还能看见伦特先生的模样,长长的鼻子,抓起牌来,翻开,嘴里大叫着,“不看” 。那时候总是在赌博。没雪时,你赌,雪太大时,你也赌。他想起这辈子所有那些花在赌博上的时间。
他脑海里出现了卡拉加奇的一个火车站,他背着包站在那里,辛普伦东方快车的大灯划破黑暗的夜空,撤退后他正要离开色雷斯。那是他积攒下来要写的故事之一,还有,早餐的时候,看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上的积雪,南森的秘书问老人那是不是雪,老人看着外面说,不是,那不是雪,现在离下雪还早着呢。秘书对其他女孩重复道,不是雪,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齐声说道,那不是雪,是我们弄错了。但那确实是雪,在他促成的那个难民交换行动中,是他把她们送进了雪地。在那个冬天,她们正是踏着那些积雪走向死亡的。
他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究竟待过几个冬天?四个。他想起了那次去购买礼物,他们刚走进布卢登茨碰到的那个卖狐狸的人,想起了那种上好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还想起了在落满粉状积雪的山顶上的快速滑行,唱着:“嗨!嚯!罗丽说!”滑过最后一段坡道,从那陡峭的山崖笔直地冲下去,转三个弯穿过果园,再飞越那条沟渠,落在小客栈后面那条结了冰的路上。松开捆绑的带子,甩掉滑雪板,把它们靠放在小客栈的木头墙上,灯光从窗户透出,屋里一片烟雾缭绕、充满新酿酒香的温暖中,有人在拉着手风琴。
湖上方的小山上有一座原木搭建的房子,抹在木头缝隙间的灰泥是白颜色的。门旁的一根柱子上挂着一个召唤人们用餐的铃铛。房子的后面是田野,田野的后面则是森林。一排白杨树从房子那里一直延伸到码头,岬角边缘也长着一排白杨。森林边上有一条通向山里的小路,他曾在那条小路上采摘黑莓。后来木头房子着了火,被烧毁了,放在火炉上方鹿角枪架上的猎枪烧着了,大火之后,铅弹熔化在弹匣里,枪托也烧掉了,光秃秃的枪管被丢在那堆用来在大铁肥皂锅里烧碱液的草灰里,你问爷爷你可不可以拿枪管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仍旧是他的枪,他再也没买过别的猎枪。他也不再去打猎了。现在,那地方重新盖了一座木头房子,并被漆成白色,在露天阳台上可以看到白杨树和远处的湖,但再也没有猎枪了。曾挂在鹿角枪架上的猎枪枪管还躺在那堆灰里,再也没有人碰过它。
战后,在黑森林,我们租了一条小溪钓鳟鱼,去那里的路有两条,其中一条是从特里堡下到峡谷底端,绕过与白色小路交叉的那条林荫山道,再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往上走,经过许多矗立着黑森林风格大房子的小农场,直到这条路与小溪相交。我们就从那里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则需沿着森林的边缘爬上陡峭的山峰,再穿过山顶上的松树林,出了树林就是一片草原,穿过草原下到那座桥。沿岸生长着白桦树的小溪不长,窄窄的,溪水清澈湍急,在流过白桦树树根的地方形成一个个水潭。特里堡旅店的老板那一季的生意很兴隆。我们相处愉快,成了好朋友。下一年赶上通货膨胀,上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他购买开旅店所需的东西,他于是上吊死了。
这个你可以口授,但你口授不了康特斯卡普广场,花贩在大街上染花,染液一直流到了人行道上,公交车从那里始发,妇女和老人总是被葡萄酒和劣质渣酿白兰地灌得醉醺醺的,孩子们在冷风里流着清鼻涕,汗臭、贫穷、“业余爱好者咖啡馆”里的醉态和舞厅里的妓女,她们就住在楼上。那个在她小房间里款待共和国自卫队队员的看门女人,他插着马鬃的头盔就在椅子上放着。过道对面女房客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当她早晨在奶品店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第一次参加环巴黎赛就名列第三时不禁喜上眉梢。她脸涨得通红,大声笑着,随后回到楼上,手握那张黄色的报纸放声大哭。开舞厅女人的丈夫是个计程车司机,每次哈里不得不搭早班飞机的时候,那个丈夫就会敲门叫醒他,出发前他们会在白铁皮吧台那里喝一杯白葡萄酒。那时候他熟悉住在那一区的邻居,因为大家都很穷。
住在那里的人分为两种:酒鬼和运动狂。酒鬼靠喝酒打发贫穷,运动狂则借助锻炼来忘掉它。他们是巴黎公社拥护者的后裔,弄懂政治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难。他们知道谁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亲友、弟兄和朋友。公社失败后,凡尔赛的军队夺回了城市,只要是手上有老茧的人,戴帽子或带有任何劳动者标志的人,一律被格杀勿论。在那段贫困的日子里,他在自己那个与马肉铺和酿酒合作社隔着一条街的住所里,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另一个让他如此喜爱的地方了,这里树木蔓生,白灰泥墙老房子的下半截被刷成了棕色,圆形广场上长长的绿色公交车,人行道上紫色的染花液,依山而下、直通塞纳河的勒穆瓦纳红衣大主教街,而拥挤狭窄的莫菲塔德街则是另一番景象。往上通向万神殿的街道,和另一条他总在上面骑自行车的街道,是这个地区仅有的两条铺了沥青的路,车轮下的路面光滑平坦,那些又高又窄的房子,和那个保尔·魏尔兰死在里面的高耸的廉价旅店。他们居住的公寓只有两个房间,他的那间位于那家旅店顶层,每月得付六十法郎的租金,他在那里写作,从那里能看见屋顶和烟囱,还有巴黎所有的山峦。
从公寓里你只能看到那个卖木材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劣质的葡萄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色的马头,打开的窗户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漆成绿色的合作社,他们在那儿买酒,价廉物美的葡萄酒。剩下的就是邻居家的灰泥墙和窗户。晚上,每当有人醉倒在大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的酩酊大醉——那种声称自己没醉的酩酊大醉里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时,邻居们会打开窗户,然后你就会听到一阵含糊不清的谈话声。
“那个警察去哪儿了?不需要他的时候,这狗日的总在那里晃悠。他正在和看门女人睡觉。把管理员叫来。”直到有人从窗口倒下一盆水,呻吟声才停了下来。“那是什么?水,啊,真聪明。”窗户关上了。他的女仆玛丽抗议八小时工作制,说:“如果做丈夫的一直工作到六点,他在回家的路上只会稍微喝上两口,不会浪费太多的钱。如果他只工作到五点,那么他每晚都会烂醉如泥,一点钱也剩不下来。工人的老婆才是缩短工时的受害者呢。”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天晚上,投弹官威廉森穿过铁丝网时被一个德国巡逻兵的手榴弹击中,他大声尖号,央求大家杀了他。他是个大胖子,尽管喜欢炫耀,却非常勇敢,是个优秀的军官。但那天晚上他被铁丝网挂住了,一颗照明弹把他照亮,他的肠子都流了出来,挂在铁丝网上。为了把他活着抬回来,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剪断。开枪打死我,哈里,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曾就上帝会不会把你不能承受的东西降临在你身上有过一次争论,论点之一是只要疼痛持续一段时间,你会自动失去知觉。但他永远忘不了威廉森那天晚上的样子。没有一样东西能让威廉森失去知觉,直到哈里把自己所有的吗啡片都给了他,那是他留着自己用的,就连那些吗啡片也没能立刻起到作用。